侯孝賢與朱天文獨家專訪/一杯看劍氣二杯生分別三杯上馬去
圖文/鏡週刊
2002年底侯導與楊導在台北光點參加活動開心合照。之前2人幾乎沒來往,公開場合碰到也毫無衝突,只是都各做各的,也沒惡言相向,就是自然淡掉。不像以前那麼親密,每天在一起。
鏡:《青梅竹馬》《童年往事》都是1985年出品,當初有想過為何會在同一年都推出和成長與歷史有關的電影?
朱:2部片一個1984年中《童年往事》、一個年底拍《青梅竹馬》,《童年往事》第一次和李屏賓合作,整個8月在高雄你(侯孝賢)家拍的。
侯:那時就一直在想,小時候的記憶拍不完,但很多地方變了。我回到鳳山城隍廟,前面的local小流氓是另外一批了。
鏡:《冬冬的假期》是在天文的外公家拍的,像回到歷史現場。
朱:新電影就是這樣,從自己的故事開始。累積了30幾年的東西,從熟悉的開始。你說鄉土文學也就是從看身旁的人開始,台灣鄉土文學比電影快了10幾、20年。新電影的意義是,每個導演開始講自己的故事、生活經驗開始。
侯:還有一個環境,因為正好有中影,又有明老總(中影總經理明驥)。
朱:就是個個都到位。後來很多人問侯導和楊導的關係,侯導都會用這句話代表:「一杯看劍氣、二杯生分別、三杯上馬去。」
一杯看劍氣,就是最熱的時候,就是新電影時期、良性競爭;二杯生分別,接著個幹各的,各自拚命,不是在酒館裡。一杯看劍氣像是在夏令營,可是夏令營完就沒了,還要再有下文就是幹活去,不是在酒館喝酒,酒館裡的夢想要去執行。三杯上馬去,就行動吧。這句把友誼做最美的詮釋。
多少人在酒館講夢想,到後來成牢騷,如何去做,如此路數不同,怎麼可能一直在一起。至於之後的作品成績,可能有際遇的問題,有些人受歡迎,有些人可能這個時候沒被注意。侯導作品比較溫暖,楊德昌的比較冷,當時得不到這麼多回饋,這是個人際遇。他們兩人都有下兩步,生分別、上馬去,行動之後各自承擔。中間際遇的問題是我最感慨,我覺得楊德昌的際遇沒有他(侯)好。
鏡:侯導會這樣認為嗎?
侯:這和個性、背景與成長經驗有關。我們是local 混的,雖然也念書,亂七八糟的書,但你就是在這城市,楊德昌成績這麼好,清華(應是交大),起先念電腦,又去美國。
朱:楊導當時也非常不容易,電腦設計工程這多好。那時他朋友問他,你會不會到4、50歲後悔沒拍電影?所以他就把所有都結束,這也是個奇人。所以剛才講到「水清無魚」,在我來講是誇讚之詞。
鏡:楊德昌在《獨立時代》裡有句台詞嘲笑小明說是:「你是清朝人嗎?水清則無魚」
朱:我後來看了楊德昌的文章,大概他的理解是「水清無魚」像是恐嚇,但他不被這句話恐嚇,在他認為,要向中國這種妥協、鄉愿的「混」挑戰,他說,你難道要這樣混才好做事嗎?但我現在才看到。
同樣像我和天心(朱天心),天心也是非常嚴厲,某方面就是水清無魚。這句話是胡蘭成講的,但我非常忌妒。胡蘭成說,妳們這群人中,天心看人與作品的眼光第一,天文是每每被人家的好處壓倒,當下會覺得不如別人。對天文來講,這是她的德行,她要做學問,知道對方好,就會想要學習、覺得自己不如。這對寫作是好的德性,但對別人無益,不會給人建議。
胡蘭成說,「天文像朱先生,很仁愛、包容;天心像我,很嚴格,嚴格則水清無魚。」因為嚴格,就會指出哪些不對,如果可以承接她的話就罷了,如果不能就可能是非多。
那時我覺得「嚴格,於人有益」是個讚辭。沒想到在楊德昌解讀會覺得「水清無魚」會是「果然吧,事情都做不成,水清就無魚,就不會有人來,很清高自傲,久久才拍一部片,錢也找不到。」我會很感傷呀,他(侯導)好像比較沒有。
侯:我沒感傷?不是!我也是呀!
朱:因為在電影的世界,觀眾看是一回事、評論看是一回事,其實最 care的是同為創作者的看法。像我寫小說,要是同樣寫小說的人說喜歡我的小說,我覺得那才是最大的誇獎。侯導和楊導同樣拍電影,他們有他們才知道的難度。
所以對楊德昌,我是很感傷、很感傷的。現在再放《海灘的一天》《青梅竹馬》《一一》,我覺得幸好《一一》得獎,又有機會在台北光點成立時放映。楊德昌《一一》得獎,然後結婚、有小孩,整個人變很鬆、很柔和,所以2002年底他們(侯導與楊導)在台北光點參加活動開心合照。之前兩人幾乎沒來往,但公開場合碰到也毫無衝突,只是都各做各的,也沒惡言相向,就是自然淡掉。
侯:我們(侯導與楊導)之間就是個性,他做的方式和我完全不同,我的是local,製片可以把我的錢吃掉,我也可以找人去要。我每次被老婆罵都是這種事情。楊德昌不像我,我從小是混的,有種江湖味道,跟人很快;但楊德昌是很純粹,頭腦又那麼好,朋友沒那麼多。
朱:我看《青梅竹馬》覺得結局與反應是楊德昌:阿隆(劇中男主角)他的個性代表西區,但遇事的反應,其實是楊德昌。他的純粹使他不容於現實、受挫的一蹋糊塗,完全是根據他自己塑造。
侯:他用我的特性放在另一個時空。
朱:楊德昌把自己講進去。這事情要隔30年以後才看得清楚,但已經有人不在了,令人非常惆悵。2001年楊德昌在坎城當評審,我們好久沒來往,在坎城台灣之夜他到帳棚來,那個時間感覺久到我都必須要向他自我介紹,我就對他說「我是天文」。是我多慮,他也展開雙手、表示擁抱。他說,《千禧曼波》舒淇,比了個讚的手勢。舒淇和蔡琴一樣,都是厚嘴唇。當時楊德昌說蔡琴懂好多,我想是指蔡琴的世俗能力,和他互補,才互相吸引。
楊德昌在接受訪問時說「孝賢是有所為、有所不為」,從他口裡說出來,也是最好的。他就是看到侯導,想說侯導怎麼能和大家和在一起,這是他很缺乏的,感覺有種吸引力。我們也覺得他聰明透了,腦子腦袋那麼大,那種分析力和電影的才氣。大家同質性高,才吸在一起。
侯:《風櫃》原來是配李宗盛的(歌),那時沒什麼配樂概念,就放一條歌。因為李宗盛以前和我合作《在那河畔青草青》,他在裡面演校長,裡面的歌也是他的。
鏡:侯導是不是後來有幫蔡琴拍MV?
朱:那時是哪張專輯呀?總之就是陳國富拍一支、楊德昌一支、你(侯)拍一支。(侯:我記不得。)他(侯)拍最爛,一人拍一首歌,他不適合(笑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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